Chapter01 折翼(4)
  过去的记忆被张照片挑起的猝不及防,却非让盛槿眷恋的美好。这几天半失去工作的她被迫在这狭窄的空间内无限回温,死去的不堪拼了命攻击她毫无抵抗能力的脆弱。
  午夜的梦一再深沉,一再轮回。
  冰场视线开阔,观眾席无人。
  孙有霏俯视跌落在地的她,使她的躯体被阴影覆盖半身。盛槿什么都看不清,却能看清楚孙有霏脸上的笑尽是鄙夷的嘲。
  盛槿读懂了她的那句脣语。
  ——你也不过只有这点能耐。
  凌晨四点,盛槿从一场噩梦中惊醒,床褥下大片白色被单被汗水浸湿,留下暗色的洇渍。
  盛槿跳下床后,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马不停蹄地往行李袋里塞衣服,去哪儿都好,她要离孙有霏所在的城市越远越好。
  外面的世界,暴雨彻夜未眠地下,咆哮的闪雷劈开天际,怒意未歇。
  盛槿调整雨刷洗涮的频率,才能勉强扫荡因为磅礴大雨而模糊大片的挡风玻璃。
  墓园离都城有一段距离,那儿是远在别市可见漫天璀璨星辰的山川隐林。天境幽微,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土石流的情况下,盛槿仍执拗的沿着弯绕崎嶇的山路慢慢行驶。
  直到路线渐趋平缓,盛槿心中的警戒才勉强放下,至少可以确定离目的地不远了。
  然而她的运气一向很差。
  导航的路线跟她设定的產生偏离,在一处分岔路口,竟是错把她重新带回了这个地方。
  盛槿撑着伞下了车,伞沿的雨水溅湿了发梢,她的胸腔也因为久别重逢的激动而微微起伏,她屏息踩过泥泞,鬼使神差般地走进这所位在深山里的山间学校。
  是一间拥有合法资格设立滑冰场的学校。
  场地里一如既往地黑,唯有冰晶表面光泽熠熠,如今照亮在盛槿眼里都只有疼。
  从前的暑假,为期一週的合宿训练活动都在这里举行。
  没想到时隔多年,她已经不再滑冰了。
  若按她从前的记忆,现在这个时间点这里根本不会有人。盛槿坐在场边的长椅上,最后不敌浑身的疲惫躺卧,半闔着涣散的眼面向光滑晶莹的冰面。
  悬溺的光线游弋,像是沉陷海底,而她紧闭双眼漂浮在那儿静止不动,任水流包覆,载浮载沉。
  转瞬,画面回到了她十七岁那年。
  场景是她熟悉的校门口、身上依然穿着熟悉的制服衬衫和女高们万年不变的黑色百褶裙。
  时年高二的盛槿没有高一新生的青涩,也不像高三学测生们为了备考忙得整天焦头烂额,成天无忧无虑地生活着,只管为了实现唯一的目标而拼尽全力。
  她有一个梦想。
  每当人人问起,你毕业以后想要做些什么?她只有一个答案,并且会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  她想成为花滑国手,闯进奥运。
  盛槿热爱滑冰,更是因为从小受到享誉「冰上仙子」美名的母亲影响,当她升上高中二年级时,数来也有将近十年的训练经歷。
  这项运动可以说是佔了她大部分的童年时光。
  当时勇敢追逐梦想的她,在校内拥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,正值爱笑的年纪。
  她从小便加入国家选手的培育计画,没日没夜的练习,只为获得上场比赛的资格。当时后的努力没有背叛她,年仅十六岁的盛槿凭藉优秀的技巧,在各式各样的锦标赛中脱颖而出,拿获无数大大小小的奖,名声盛誉一时。
  业界誉她为最有潜力的新星,未来有无限的可能。
  盛槿为自己感到骄傲,也认定自己一辈子都会走在花滑这条路上。然而,她却忘了一个道理,那便是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——
  盛槿第一次见到孙有霏,是在她升上高三的那一年。
  那也是盛槿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,就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,也追赶不上有天赋的人。
  孙有霏在教练带来的一批新生里,长相卓越,气质独树一帜,不过是里面比赛经验相对最少的。盛槿作为学姊,偶尔会代替教练监督学弟妹们练习,而她总是格外注意孙有霏的状况。
  每当孙有霏流畅地做完她要练习很久才能做到的高难度动作时,盛槿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的复杂,可能是羡慕、不甘,也有可能是在孙有霏得到教练讚赏时,涌升的嫉妒。
  教练对孙有霏的特别盛槿都看在眼里。
  还记得有一次教练找她单独特别谈话:「小槿,你再不多加把劲练习,有霏可就要超越你囉。」
  分明是以反向刺激的方式给她加油打气,盛槿却没有感受到一丝轻松,反而更加紧逼自己。
  某次练习结束,孙有霏准时背起包包要离开,馀光瞥向场内,发现盛槿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走过去问她:「学姊,你还要继续练习啊?」
  一个华丽的旋转落地,经过几番连续跳跃后的盛槿喘了喘息才答道:「嗯,你也知道下个月比赛要开始了,现在不加紧练习是不行的。」
  话音刚落,盛槿原以为会听见她赞同的声音。岂料,她反从孙有霏眼里读出一种对自己的不理解,「这样啊,那学姊加油,我先回家啦。」
  那次,盛槿就这么看着孙有霏施施然地离去。
  直到很久以后,盛槿才知道孙有霏当时看她的眼神,那是有天份的人对她这种过分努力的人的疑惑。
  多么讽刺。
  孙有霏仅有不到两年左右的花滑经歷,她却以优秀的实力打败其他竞选者,获得参加全国青少年花滑锦标赛初赛的资格。
  那场比赛,盛槿因为练习过度造成肌腱炎突发,导致临时被教练换下场。
  她只能在场边观战,看着孙有霏游刃有馀的表演,确实相当出色。
  盛槿没有因此被击垮,而是下定决心在伤好后再加把劲地推进自己,用坚毅证明只要努力也能跟有天赋的人并驾齐驱。
  只不过,属于她的时间,好似在她身体一次又一次留下深浅不一的残伤后逐渐被磨平。
  操练过度的下场换来的是严重的骨裂,盛槿养了几个月的伤,可距离锦标赛开始的时间已所剩无几。
  就在开赛前夕,教练决定由孙有霏顶替她去参加比赛。
  比赛当天,盛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即时转播,手中的遥控器却不慎滑出,砸落在地。
  眼见电视机里荣获冠军的孙有霏怀里捧着花束站在教练旁边,不畏快门按下的闪光,眉眼含笑接受记者採访。
  这一幕,深深刺痛了盛槿的眼。
  孰料,真正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,竟然是平时对她疼爱有加的教练说出来的话……
  「小霏她呀,是我遇过所有的花滑选手里,最有天赋的一个。」她满目都是不加掩饰地对孙有霏的骄傲,「相信日后继续细心栽培,而我有足够的信心她必定可以代表国家闯进国际。」
  双膝跪地的巨响惊吓到停在窗崖边休憩的飞鸟,牠们一群群振翅逃向湛蓝的天际。
  盛槿面色煞白,冷汗频频,她不敢置信的想藉双手支撑的力量试着站起,然而,一次又一次的尝试,都以失败收场。
  少女颓然的坐在地板,像是没了灵气的洋娃娃,空洞的眼底深处都是断了弦的漆黑。
  压迫到的神经末梢经撕扯而崩裂,疾驰的疼深入骨髓,噁心感猛然窜上背脊,盛槿泪水糊了眼膜,伏地一阵乾呕。
  新闻播报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贯穿她的耳。
  此刻,她就像是被同伴拋弃而落单的飞鸟,折了翼,再也无法繾綣在湛蓝的天,自由翱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