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  叔山寻率段良麒残部十四万众进入京畿,在玉京城外卸甲,仅带领一支十余人的轻骑队伍,从清泰门迤逦入都,沿途受到了民众的热情欢迎。
  百姓们高呼着“青云将军”,怀着敬仰的眼神仰头看高头大马上的救国功臣。
  传闻中斩杀段良麒于霁阳城外的槊方节帅身长九尺、形如铁塔,手舞一把重达五十余斤的□□,将敌人一举刺穿。可见多了威风凛凛武将风范的玉京百姓看到叔山寻的真人后,却颇觉意外。
  “说是那叔山将军真人气质文雅,面容白净,不似武将,倒像文臣呢!”
  方花实如此转述着坊市间听来的传言,李砚卿听完淡淡一笑。
  “是么?倒也不稀奇,天授年间韩大将军,不也是才兼文武,出将入相。想来,英雄人物大抵类似吧。”
  方姨娘认同地点头,一边喃喃自语,“也不知这叔山将军府上有无适龄的子弟……”
  李砚卿瞬间理会:“便等前朝叙功封赏完毕,请老爷将叔山将军请过府来一叙,也无不可。”
  叙功一事,却意外有了些波折。
  集英殿上,百官汇聚一堂。
  皇帝朗声宣布,参与对抗麒临叛军的将士,功分九等,人人皆有恩赏,而其中居殊功第一等的青山将军叔山寻,在众武将艳羡的目光中缓缓跪地,在御前行完稽首礼,而后挺身直视着金銮之上,沉声说了句“愧不敢受”。
  西移的日光射入殿内,将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晒得发烫。殿上的气氛却因叔山寻而凉至冰点,一时落针可闻。
  被皇帝许可殿前仍能佩刀的虢王李澹撇了撇嘴,兵部尚书杜昌益吃惊的目光停在叔山寻的身上一时忘记收回。而群臣队列之首的郑远持手持笏板,身型依旧不动如山。
  叔山寻迎着皇帝因尴尬而一时阴晴不定的眸光,镇静自若。
  他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疾不徐地开口,主张降叛头功应归由苦守霁阳三十三日,最终壮烈殉国的霁阳太守兼祈州都知兵马使颜青沅。
  “当其围守时,外无蚍蜉蚁子之援,所欲忠者,国与主耳1。此等忠臣义士,纵然身死,其功勋又怎是吾等后人可比,是故这降叛首功,臣愧不敢居!”
  好一个“所欲忠者,国与主耳”,此话诛心!
  杜昌益第一时间看向李澹,他已是面色铁青,一把胡须吹得上下浮动,而一旁兼领禁军的司宫台少监袁振则扬起眉梢,难掩看好戏的神色。
  怀光帝方才被拒的些许不快一扫而空,因叔山寻的话,想起苦守霁阳的顔青沅,胸臆中生出无限感慨,一时眼眶也红了。
  然而他没有忽视殿中诸人各异的神色,尤其是自己的堂兄李澹的难堪,只是抿着唇沉默了一会,半晌改而宣布:
  “朕遐观方册,祸乱已弭,深感惟新之命方始,体元居正今则其时。可改贞端二十一年为昌顺元年。”
  一时间大殿之中山呼万岁,群臣肃穆行礼,恭贺大祈重获新生,因叔山寻一席话带来的压抑气氛终究被翻了篇。
  最后怀光帝命人收拾含章别苑给叔山将军暂时居停。至于勋封殊功之事,待颜太守遗体迎入玉京后,再作计较。
  群臣自集英殿鱼贯而出。郑远持自台阶东侧向下走,身旁跟着三五老友,经过的同僚无不恭敬道一声别;而叔山寻独自走在另一侧,无人问津,一身嶙峋气质显得脚下的玉阶都冷清了些。
  “真是会诛心啊!可怜虢王险些背过气去,啧啧,这青云将军不简单……”
  杜昌益在郑远持旁边小声点评,这会他倒是暂时将虢王给自己吃过的瘪抛诸脑后,新人一来,立即自动划拨了阵营。
  郑远持向台阶那一头孑然独行的人递去平静无波的一眼,并未接茬。
  他视线瞄到远远已经走下玉阶,一身袴褶,腰悬佩刀的身影,扬声喊住人。
  “虢王殿下。”
  李澹停住脚步,转头向上方看,叔山寻与他视线交汇,漠然移开了视线。李澹面露愠色,狠狠“呸”了一声。
  杜昌益料想二人有事要谈,于是冲着郑远持叉了叉手,先行告辞。
  “国公爷有何事?”
  虢王语气中尚有未消解的愠怒。郑远持走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而行,等到出了隆福门,方才开口。
  “阿砚思念兄长,虢王殿下难得回都,晚上去我那里用一顿便饭吧。”
  郑来仪和绵韵一道在方姨娘处用的晚食,饭后消食散步时,听说舅舅来了家里。
  她让紫袖先回房,自己便往青岫堂的方向去,院中空无一人,正觉纳闷,突然听见隔壁父亲的书房中传来一声怒喝。
  “什么青山将军,狗屁!老子凭什么捧他的臭脚?!!”
  正是李澹的声音。
  郑来仪心中一动,两步走到廊下,在书房门外站定了。
  “叔山寻故作姿态,虚伪矫饰,倘若真视名利如粪土,何不将那十四万大军速速交回朝廷?”李澹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清晰地传来。
  郑远持冷冷道:“他敢将大军不远千里一路南下带入关中,入朝廷之彀。殿下呢?荷州守备军到最后不也没有走到霁阳城下么?”
  书房中一时沉默,郑来仪能想象舅舅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。能用这种语气和虢王说话的,也只会有他的妹夫郑国公了。
  李澹长叹一口气,恨恨道:“那还不是因有人在旁虎视眈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