欢迎回家 第51节
  直到时益恒过来确定菜单、付定金的那天,两人才见了一面,但当时旁边还有餐饮部的人,说的便也只是关于菜品的话题。时为看得出来,时益恒也许还想聊些别的,但他推说后厨有事,匆匆走了。印象中留下一个老年男人的形象,穿简单却质料很好的衣服,戴旧却贵的手表,只有衰老皮相之下的五官尚有些眼熟,但又比从前更加低调温文了许多,整个人让他觉得陌生,跟记忆里的声音和形象配不上。
  一直等到宴会当天,时益恒把他叫出来,说祖母就快到了,让他跟着迎一迎。
  时为从后厨出来,身上穿着白色制服,在餐厅里看到鲜花簇拥的背景板,上面印着的名字,以及庆贺八十八岁寿辰的字样,方才对这件事有了更多几分实感。
  不多时,外面电梯门开,祖母坐着轮椅,被保姆推进餐厅,头发全白,脸上笑眯眯的,好像也忽然变慈祥了,看见他,便拉住他的手,对左右人说:“你们看为为,到底是我们家里的人……”
  除去祖母,还有其他“家里人”。
  比如那几个他已经不太认得的叔叔、姑姑、婶婶、姑父,表姐,堂弟。
  以及时益恒的第二任妻子,一个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女人。
  还有他们后来的孩子,也是个男孩,个子已经窜得挺高,身型却很单薄。
  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一个让时为觉得熟悉,他想到从前的自己。
  时益恒对那孩子说:“这是你哥哥。”
  那孩子并未看他,也没看任何人,目光落到不知何处,只跟着叫了声:“哥哥。”
  声音完全没有情绪。
  就连这状态,也让时为觉得眼熟,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一家三口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,医生问孩子问题,孩子沉默,父亲滔滔不绝的景象。
  他觉得足够了,回去后厨做事,直到几道菜全部上完,最后切蛋糕的时候,才又被时益恒叫出去。
  他看着他们唱生日歌,吹蜡烛,分蛋糕,像看着一条漂亮的广告片,老人贵气,中年人体面,唯一不太上镜的也就只有那个孩子而已。
  其他人正吃着蛋糕,时益恒示意他去露台,单独跟他聊了几句。
  开口竟也先说到那个孩子:“你弟弟明年升高中,我准备安排他出去读书,他妈妈陪着一起……”
  时为听着,只觉荒诞,只需简单的减法计算,便可得出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。也许朱岩早就知道了,但从来没跟他说过。
  时为回想方才时益恒的妻子对他的态度,本来这种关系,当事人似乎是应该觉得尴尬的。但人家并不觉得,姿态很上台面,说话也挺恭维着他。
  时益恒此刻也只当他知情,好像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,甚至自己现在这么单独跟他聊也是一种体己的表现。
  时为这么想着,便听到时益恒说:“你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走动,你奶奶很想你,听说你回来,张罗着要给你安排房子,还有你跟朋友自己开店的事,我们也是可以帮上忙的……”
  时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仍旧在心里做减法,得出的答案是时益恒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,看上去身体也不是太好,否则一定不会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,完全可以再去练第三个小号,而不是两厢比较,最后决定重新接纳他。
  他想打断时益恒,说你看不出你儿子的状态不对吗?你对他好一点吧,趁还来得及。
  但最终说出来的,只有一句:“您对今天的菜品还满意吗?”
  第64章
  那天夜里,丛欣去了时为那儿。
  她是有些担心他的,但他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,跟她说了说中午的事,就像是在叙述一场陌生客人的宴会。他甚至可以无所谓地自嘲,说在钱宏毅看来,他只须回去跟爸爸道个歉,一切就都有了,自己现在这样纯属没苦硬吃,但时益恒那样的人,钱是仅剩的筹码,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给出去的?
  丛欣听着笑,心里却在想,是不是他们这一阵都命中犯爹?时为见了时益恒,她也接到了丛甘霖的电话。但她一点都不想谈那件事,只跟他一起回家,一起洗漱淋浴,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,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。
  柔和的灯光下,他们靠在一起说话。她看到他左手食指关节上包着一圈创可贴,他告诉她是在厨房受的伤。他是有经验的厨师,这种事其实已经很少发生了,偏偏在这一天出现,总是有些特别的。
  他没有解释,但也没躲避,任由她看着他的手,以及手上细细的旧伤。
  “都是怎么弄的?”她问。
  他一道道讲给她听,说:“这个是生蚝,这个是龙虾,这个应该是帝王蟹……”
  她听得笑起来,说:“行了,再说下去我饿了。”
  他真也就不说了,低头下去听她肚子的意见:“还真是,我煮碗面给你吃呀?”
  她怕痒逃走,又被他捞回来。她笑完才摇摇头,把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,侧首枕在那上面,一点都不想放他走。他也一样,收拢手臂,捧起她的面孔亲吻,温柔地,一点一点地。
  这几年的夏季总是那么漫长,台风多得数不清,像是什么重大气候突变前的预兆。直到仲秋天气才刚转冷,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,拥抱以及彼此的体温变得那么珍贵,那么必不可少,天长地久似的。
  时为沉湎于此刻,却又莫名有种一切终将结束的感觉。恰如她今天过来,还是会记得不把车停在楼下。所有这些念头都让他悄悄地失控,在放肆拥有的同时想,如果只是拥有过,后来又没有了,应该怎么面对呢?
  *
  两个人都没想到,会是时为先见到丛甘霖。
  那天上午,他刚到酒店,饼房主管派了手下人找他过去,说有点急事。
  包房和饼房都归西餐厨房管理,时为跟着来人走,一路上细问缘由。
  对方尴尬笑笑,才说:“不知道哪里来了个人,自称是dgm的爸爸,要我们在节日礼盒里用他的产品……”
  时为也是惊了,走到那边办公室门口,已经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:
  “……我85年技校毕业就进来江亚饭店,在锦绣厅当学徒,工作十五年,从跑菜做到副经理,00年办的停薪留职,自己出去做生意。你们都是改制之后才进来的,不认得我,当年的老人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,只有门口那个老门童,还有康乐中心的救生员,哦对了,还有罗耀江,小罗还在的对吧?我上回在你们公众号推的广告里看见他,已经是主厨了。但我女儿丛欣,今年调到这里做副总经理,毛脚女婿在外资基金公司里专门做酒店投资的,这一行里我认得的人还是很多的……
  “我知道你们过节都要出礼盒,今年圣诞元旦估计有点来不及,我们尽快敲定下来,最好春节能用上,还有端午、中秋,以后都能长期合作的……”
  时为隔窗看进去,只见有个男人与饼房主管面对面坐着,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摊了一堆小包装的西点。
  他一眼就认出来,那个男人是丛甘霖。
  十多年未见,丛甘霖的脸看起来苍老了些,但整个人还是个老帅哥,打扮得也挺时髦,亲王格子西装,头上戴顶芥末黄鸭舌帽,属于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多看一眼的类型。
  饼房主管陪着他说话,估计也摸不清他路数真假,只能上报了事,这时候看见时为来了,即刻起身给他们介绍,说:“这我们西餐部的主厨……”
  丛甘霖早已经不认得他了,也跟着站起来与他握手,扬头看着他,笑说:“喔唷,现在都换年轻人了,就像我女儿……”
  时为打断,说:“您先请坐。”
  又对饼房主管道:“你去忙吧,这里我来处理。”
  主管乐得脱身,点点头走了。
  时为关上小办公室的门,庆幸这件事先到了他这里,没让莫亚雷知道。
  丛甘霖这时看他,大概觉得有点眼熟,正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他制服左胸前的花体绣字。
  时为也不掩饰,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。
  丛甘霖听见,怔了怔才反应过来,一下变得更加随便热络,说:“小时?哈哈,真是你,小时。我就讲嘛,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很多的……”
  话说着左右四顾,好像还想叫方才那个怀疑他身份的主管也过来听听,看他到底骗没骗人。
  只可惜人家早就走了,他也不很在乎,转回来又看着时为,背靠到椅子上,点头欣赏,摇头感慨,说:“岁月真是不饶人啊,小时现在也是主厨了。朱师傅介绍你进来的?他在江亚饭店到底还是有面子……”
  时为没回答,再次打断他问:“你这么过来,考虑过对丛欣有什么影响吗?”
  丛甘霖一时语塞,脸上变了变,叹了口气,倾身挨近桌子,开始跟他诉苦:“其实我知道的,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。我打电话给她,她不见我。我去家里找,她又总是不在。那我只好到饭店里来,否则还能怎么办嘛?现在好了,你现成就管这个业务,应该也能拍板吧?要是不行,你再帮我跟她说说,我们一起吃顿饭……”
  时为做了个手势,叫他安静,说:“您稍等。”
  话说得很礼貌,但丛甘霖也能看出这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年轻人的变化,一时噤声。
  时为给丛欣发了信息,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,对面很快给他回过来:我自己跟他联系。】
  而后,桌上放着的一部手机响起铃声,丛甘霖接了,宠溺地说:“欣欣……”
  时为看着丛甘霖打完那通电话,挂断之后笑对他说:“你跟她从小认识,说话到底是有用的,她约我到外面谈事情,等下我们一起吃饭……”
  时为没听他说完,又给丛欣发信息,问是不是需要他一起过去。
  丛欣回:不用。】
  他就这样看着丛甘霖离开,又隔着饼房门店的落地窗望出去,看见这个老克勒撑一把精致到有些造作的英国伞,穿过马路,往饭店后面那一片商业区走过去。
  稍晚一些,丛欣也出现了,已经换掉制服,身上套了件防水外套,脸藏在兜帽里,走着同一条路。
  两人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,丛欣到的时候,丛甘霖已经等了一会儿,坐一个火车位子,点了饮品和小食,摆满面前的方桌。看见她进来,他朝她笑着举手招呼,说:“欣欣,这里。”
  丛欣看见他,仍旧有种时光倒流般的错觉,好似回到中学时代的某一天,他去学校或者补习班接她,带她去那些当时还很时髦的冷饮店、蛋糕店吃东西,从十块钱的鲜奶小方,到几百的巧克力冰激凌火锅,吃完总不忘提醒一句,别告诉你妈妈哦,就这样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。
  她忽觉刺痛,但也只是走过去,在他面前坐下。
  丛甘霖又招手叫服务员,说:“你想喝什么自己点,还有吃的,看够不够?”
  丛欣阻止,说:“不用了,现在上班时间,我临时出来一趟,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说吧。”
  丛甘霖或许早准备了一番寒暄,这时候忽然没了开场白,不免尴尬,静了静才说:“就是那件事,我上次电话里跟你提过的,我现在跟着小兰做食品生意,你们酒店不是都要出节日礼盒嘛,就想看看能不能合作上……”
  小兰。
  走了个小红,又来了个小蓝。
  丛欣腹诽。
  “这件事,我在电话里已经答复过你了,”她重复当时说的话,“酒店有采购制度,你们要是真想合作得先通过采购部的认证,进了供应商库,才能参加投标,然后再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。”
  丛甘霖说的也还是当时那几句:“但你不是副总经理嘛,何必那么麻烦呢?”
  丛欣说:“管理人员跟供应商存在利害关系是需要回避的,这事我真帮不上。”
  丛甘霖说:“哪有什么利害关系?小兰的厂就是她自己的,我只是帮忙……”
  丛欣无语了,沉默听着他说那些车轱辘话。
  这个小兰她没见过,究竟是第几个,她也不太清楚。只知道丛甘霖曾经是个帅哥,二十多年前就天天西装革履,刘海儿吹个炮台,现在也还是个帅老头,只是打扮换了风格,开始走那种文艺老克勒的路线。但整体实力终究还是不如从前了,跟的女人也从过去的大富婆换成了小富婆,实现了富婆降级。
  他对交往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很好,因为她们每一个都对他有用。
  而现在,他开始用到她了。
  第65章
  丛甘霖还在絮絮地解释:“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说了几次,你不愿意见我,那我只有自己来找你。爸爸也不是想为难你,你是副总经理,肯定有办法安排的,而且那家食品公司的法人不是我,不存在什么利害关系……”
  丛欣其实没怎么注意听他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一身老克勒的打扮,不认得他的人大概当他是个什么人物,只有知根知底的才会觉好笑,他60年代生人,从小贫苦,穿打补丁的裤子长大,活到五十七岁,反倒保养得这样好,头发丰美,不见一根白发,除了眼角添了些皱纹,脸上手上仍旧可以称得上溜光水滑。过去是张茂燕一心一意地对他好,后来显然也有别人顶上这个位置。
  她就这么让他说了个痛快,直到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理由,才打断他道:“这件事,我不可能帮你。”
  丛甘霖是有些意外的,她说得这样简单而干脆。人还是熟悉的样子,眉眼之间仍旧可以看出那个他从小抱到大,带着到处去玩的那个小女孩的影子,语气和神态却已经完全不同了。
  他试图再说些什么,丛欣做了个手势阻止,继续道:“今天是最后一次,你如果不想放弃这个想法,尽可以试一试,到底是你在这个行业里认识的人多,还是我认识的人多。”
  她丝毫不遮掩话里威胁的意味,丛甘霖气恼,变了面色,说:“欣欣,你怎么可以这么对爸爸说话?爸爸想要把生意做好,还不是为了你?……”
  丛欣看着他,忽又觉出他的好处来,她小时候从来没有挨过打,连句重话都没听过。所以哪怕是现在这样的场面,她面对他,仍旧不会有那种恐惧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