欢迎回家 第17节
  他说:“配置不错,该有的都有。”
  她略无语,强调:“是问你感觉怎么样?”然后又补上一句,“你别跟我说还行。”
  他笑,低头呼出一口气,实话实说:“设备真的可以,就是人不大行。”
  “怎么了?”她又问,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思,估计跟谷烨说的差不多,那些被扣着毕业证才来做三个月的实习生,常年招人,却又总是留不住。
  “教不会,也不想学。”他果然回答。
  “是不是你太凶,把人吓懵了啊?”她玩笑。
  他反问:“我很吓人吗?”
  她继续吃着盘中食物,说:“我知道你什么样,别人不知道啊,不爱说话还总是磨刀真的很吓人好吗?”
  他又听得笑出来,想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,但说出口的却只是:“你怎么知道我总磨刀?”
  丛欣也笑了,跟他卖关子,说:“我有我的情报网。”
  时为便也不问了,说:“你去告诉这么说的人,磨个刀就吓坏了,趁早别在厨房呆,杀气最重的地方。”
  丛欣却反问:“你刚进厨房工作的时候什么样?”
  时为顿住,想了想才答:“我工作的第一家店,上班第一天,晚上闭餐之后,主管说丢了个勺子,让我去厨余里找,后厨的垃圾桶大概一米多高,全都是满的,我找了八个。”
  丛欣听着,问:“找到了吗?”
  “没有,”时为摇头,“主管告诉我可以了,不用找了。我后来才知道不是真丢了东西,而是他们店的一种入职仪式,每个新来的人都要经过这种考验。”
  有那么一会儿,两人都没说话。
  服从性训练似乎就是让学徒进入状态最简单高效的方法,他再一次地想。
  但她却忽然问:“你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?”
  差不多就是把他刚才说的话还给他,却让他想到其他——那个把一整个不锈钢方盆里的食物翻到在地上的小孩,当时脸上的神态,其实是有点熟悉的,曾经的某个时期,他自己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。
  两人再次不约而同陷入沉默,直到她又开口说:“时为,你是不是故意的啊?”
  “我故意什么?”他反问。
  “天天五点半来半夜走,跟着一起收尾打扫,来食堂做员工餐,还有告诉我这些事。”她回答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  她说:“虐待自己,让我心疼。”
  他其实想问,那你心疼了吗?但她这句话似乎并不认真,更像是个玩笑。
  “不至于,”他便也不认真,又去洗了一遍手,说,“我只是借用这里试菜,就算全日制厨房用不上。也可以放在我自己的portfolio里,以后要是换地方,面试的时候都有用的。”
  她抬头看着他,仍旧用一样的语气问:“你是真有地方要去了,还是存心这么跟我说?”
  他没说话,只是笑了。
  像是能算到他在江亚饭店的工作不大顺利,那几天,钱宏毅确实隔三差五地找他。
  先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叙旧,而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发微信,当真一副诚邀他加入一起筹备新店的样子,大段语音里说:“你要是很快决定能来,我可以给你个厨房整体的预算,你自己选设备和团队。要是不想马上离职也没关系,先来我这里吃顿饭打打样,你告诉我时间,我帮你留位子。”
  时为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热情,当时只是回复:最近忙,有空再约。】
  虽然他看过钱宏毅发过来的小红书链接,知道chef hong大小算是个网红,omni也确实生意兴隆,哪怕现在这样的市面,预定也要排到两个礼拜之后。但他也自知跟钱宏毅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,多半没办法在一起做事情。
  但丛欣并没有半句挽留,她只是低头吃完盘中食物,然后抽了张纸巾擦擦嘴,双手合十,对他说:“满足,谢谢款待。”
  然后从高凳上下来,拿外套穿上,一幅准备要走的样子。
  时为看着她,提议:“一起走?”
  她整理衣领,摇摇头,做了个遗憾的手势,说:“我今天mod,住值班房。”
  其实表情一点都不遗憾,更像是吃干抹净。
  他只觉突然,撑着餐台站在那里,看着她朝他挥挥手,转身走了。
  深夜的职工食堂又静下来,他再次想起那句话,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?
  那应该是高一的暑假,他搬回职工楼住。朱师傅常带着他俩去买菜,也教他们怎么给鲫鱼去骨,对他们说:“你骨头会乱长吗?都是有个规律的。”比如鱼腩位置的怎么去,背上丫字型的刺怎么去,尾巴那里的刺又怎么去。忽然间,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。
  第22章 烹饪课
  1998年,在美国待了四年多之后,时益恒被派回了上海。
  他工作的那家药企当时才刚在中国建立管理中心,正筹备把总部和研发中心设于上海。他自己做过医生,又在本地行业内有些人脉,一下成为高管身份。
  而且,他并没有跟朱岩离婚。
  职工楼里的邻居又开始议论,说朱岩命好,换了别个男人,跟妻子分开那么多年,去的又是资本主义花花之地,早在那边另外找了新妇,生了新儿子,根本不会回来了。
  医院同事似乎能看到事情背后的更深层的原因,朱岩虽然远没有丈夫收入高,但也是博后三甲医生,导师是血液肿瘤方面的权威专家,对她很器重。时益恒跟她自然是离不了的,因为他在本地业内的人脉有一部分就来自于她。
  但不管是邻居还是同事,当面自然只会说他们医学院多年同窗,金童玉女,感情基础深厚,两人当时也才三十多岁,站在一起,仍旧是才貌相当的一对。
  无论真正原因是什么,既然夫妻团圆,两人买房子安了新家,也把时为接回身边同住。
  时为离开职工楼的那天,还以为和从前一样,只是去母亲那里小住,马上就会回来的。他的衣服、玩具、图画书都没有拿全,甚至没跟丛欣走一遍十里相送的流程。因为那一天,他不用走路去车站等电车,时益恒开了一辆黑色宝马候在路边,直接把他和朱岩接走了。
  丛欣垫脚趴在四楼自家窗台往下望,在车子开动的那一瞬拼命挥手,可惜隔着一层车窗玻璃,车开得又很快,她根本看不清他有没有回应。
  其他各家窗口也有不少眼睛窥伺着,议论朱师傅的女婿比从前更气派了,可这么多年没回来,怎么都不去丈人家里坐一会儿,甚至连车都没下呢?
  接下来的那几个月,是丛欣有生以来过得最寂寞的一个夏天。
  她经常跑去隔壁问:“为为什么时候回来?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?”
  要是碰上朱明常,并不会给她一个答案。他只是牵她的手带她出去,买个雪糕给她吃,让她暂时忘了这件事。
  沈宝云倒是会给她解释,说:“为为马上上学了,他爸爸妈妈要他回家好好学习。”
  丛欣当时并不太懂,她本以为时为的家就在这里,距离她家两米之遥的一扇房门后面,用一个衣柜隔出来的小空间,他睡觉的小床、衣服、玩具、图画书都没带走。但大人们突然告诉她,他还有另一个叫做家的地方。
  而且,她也要上小学了,张茂燕和丛甘霖还是跟过去一样,自己上班下班,随便她在家里看电视,玩玩具,或者跟着隔壁外公外婆出去转悠一圈,有时候是公园,有时候是菜场。
  整件事让她疑惑,又有些受伤。
  直到某天,她听到张茂燕跟丈夫嘀咕,说:“……带外孙带了这许多年,还要被亲家嫌鄙把小孩带坏了,师父真是吃力不讨好。朱岩也是的,怎么可以让人家这么说自家爷娘?”
  丛甘霖道:“有啥办法啦,人家婆家有钞票,朱师傅不能比的呀?”
  张茂燕听见这话更气了,说:“随便啥事情只看钞票的吗?”
  “钞票你不喜欢啊?”丛甘霖笑着反问。
  张茂燕回:“我只羡慕她有这么好的爷娘。”
  丛欣听得半懂不懂,插嘴问母亲:“那为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  张茂燕自然没法跟小孩子解释大人之间的矛盾,调转枪头数落她,说:“人家为为现在天天补课,不好好学习就要吃生活。你呀,也应该收收骨头了。”
  丛欣一听,只觉可怕,大叫:“虐待儿童犯法,电视里说的!”
  张茂燕笑了,从来逃不过她的可爱大法,收骨头也就说说而已,照样让她放羊一直放到小学开学。
  反正上的也就是附近划区块招生的对口小学,步行不超过十分钟,途中经过朱师傅常去买菜的马路菜场,字面意思上的菜小。
  再看到时为,已经是次年春节了。
  丛欣原本还替他担心,天天“吃生活”一定很可怜,但真人倒是好好的,一点看不出被“生活”磨砺的痕迹,个子长高了,穿得也比在职工楼的时候漂亮。邻居们都出来看他,说他像个小少爷。
  只是大半年没见,两个孩子忽然变得有些生分。等丛欣拿零食给他吃,告诉他自己学校里的事情,两人好不容易熟络起来,他又要走了,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她根本没听过的校名。她过耳就忘,后来还是听父母议论,说那是一所十二年一贯制的私立学校,从小学开始就要寄宿。
  “这么小的孩子就住读,以后跟父母不亲的。”张茂燕小声唏嘘。
  丛甘霖却说:“这有啥啦?朱岩跟爷娘也不亲,现在不要太好。”
  张茂燕没话了,刚刚才听朱岩在讲,要给父母买套商品房,改善下居住环境。
  但沈宝云和朱明常婉拒了女儿的孝心,说在职工楼住习惯了不想搬家,而且此地传说就要拆迁了,还是等拆迁吧。大约也是因为和亲家之间有点心结,更加不愿意动用他们小家庭的钱。
  张茂燕自问没有这样的实力,1999年的上海已进入城市基建大开发的时期,各种住宅楼盘开得到处都是。而职工楼正一年年地破败下去,她跟丛甘霖也想买房搬出这座老楼,只是不知道钱在哪里。
  那之后的两三年,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。
  朱岩偶尔带着孩子回一趟职工楼看望父母,时益恒只负责接送,从来不上去。再后来,朱岩自己学会开车,他也就不来的。
  邻居们看见时为,还是会调侃一句:“小少爷回来啦。”
  是因为他格外干净的穿着,越来越沉静的表情,看起来真的跟职工楼里的孩子不太一样。
  在丛欣看来,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淡了,终有一天消失不再。
  也许是因为不住在一起,也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,一年只见一两次,聊天少了共同话题。又或者只是男孩女孩之间的差异,长大一点便玩不到一块儿去了。
  而且,耳边总有人在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同,说时为家住的地方有多高级,读的学校有多好,参加了什么什么夏令营,还在学小提琴,以后会成为跟职工楼的小孩完全不一样的人。
  丛欣有时候会有些生气,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,在学校成绩不错,还是班干部,参加了鼓号队,也在学电子琴。
  更多的只是怅然,她又交了很多新朋友,一起写作业的,一起跳橡皮筋的,一起聊电视剧的,但终归少了他一个。
  而在时为看来,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单方面破裂的。
  又一年春节,他初二去外婆家拜年,丛欣却和同学约了出去玩。
  他们在楼下大声叫她的名字:“丛欣——丛欣——”
  她也大声回应,说:“我马上就来——”
  然后跟他打了个招呼,小跑着下楼去,他只看到她穿着新衣服,马尾辫跳跃的背影。
  那天,是沈宝云看出来他情绪不对,带他进屋,悄悄问他怎么了。
  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说的,父亲总在强调坚强,自律,努力,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虽然他当时不过十岁,读四年级。
  但外婆的语气还是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,以及他们促膝坐着的床沿,铺的还是他小时候睡过的床单,枕边放着他的旧玩具,都洗得很干净,却不知为什么好像还能闻到过去的味道。
  他忽然就开了口,也悄悄地说:“丛欣跟别人做朋友,我以后没有朋友了。”
  沈宝云说:“她跟别人做朋友不是说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呀。”
  时为说:“可是我没有其他朋友,我很孤单的……”
  很小的一件事,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,沈宝云也哭了,抱他在胸前轻轻拍,安慰了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