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声
  「来喔!来喔!通通过来看看喔!」
  「卖好吃的烧饼!卖好吃的烧饼!这位客人,要不要买一袋来试试啊?」
  「看戏就是要搭肉包!来买个肉包吧!」
  浮生园大门前摆满了两条街,总共三十多摊的小贩,吆喝声此起彼落。沿街的小贩招呼着每位前来的顾客,几名宾客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排队准备进场。
  许嘉怡站在浮生园的大门前,有些感慨这几年时光飞逝。那时候的她,不过是个爱看戏的小姑娘,却看着浮生园从繁华到落寞。
  「浮生园已经好久好久,没有这样盛况空前的景象了。」或许人老易伤感,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。
  第一个不真实的是,陪伴她多年的简青山过世。第二不真实的是,简青洲决定关掉浮生园。
  对于第一个不真实,许嘉怡早已有了预感。
  前几天去医馆看了简青山,总觉得他的精神异常好,与之前卧病在床上的情况差很多。简青山还告诉她,要她好好生活。这是简青山第一次说这么实际的话,以前的他总爱说些甜言蜜语,惹得每个女孩子们都喜欢他。这次难得正经,许嘉怡都觉得简青山是在与她告别。
  两人陪伴也有十多个年头,这期间许嘉怡替简青山打理操偶以外的事情,虽没享到什么大富大贵,但也算安稳度日。
  第二个不真实,才是让她真正难以置信。
  在她的眼中,简青洲很少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。他一向很听父亲的话,否则也不会接下这个重担。
  刚接下浮生园的时候有多辛苦,许嘉怡都知道。简青洲不善言辞,面对其他操偶师的不满、看客们的流言蜚语、简家其他长辈的指责,都从未正面回应过。他只打算用实力证明,告诉这些人,自己办得到。
  不论是每天排练到深夜,抑或是手指因为长期拿丝线而佈满了刮痕,简青洲都比其他很早就进来浮生园的操偶师还要努力。
  因为他怕砸了浮生园「简青山儿子」的这个招牌。
  简青山确实从一开始,就不打算将浮生园交接给简青洲,即使简青洲是他的亲儿子,是长子。但他这儿子,除了长相有点像他,其他什么也不像,包括个性。
  在吕兰过世后,原本活泼好动的简青洲,就变成一个性格很闷的孩子,成天躲在房间内玩木偶,常常叫了他也没回应。
  简青山便想,既然简青洲接不了,那就再多生几个。
  但是他或许没有孩子的缘分,除了简青洲,后面的儿子和女儿都相继过世。
  十多年后,简青洲已长大成人,而简青山则生了一场大病,很难长时间站在戏台上。
  浮生园的其他操偶师都告诉简青山,应该传给另一位更资深的操偶师,最后还是简青洲力排眾议,答应会做好浮生园。
  简青山信了他。
  不过简青山自己也知道,其实这年头生意不好做。他躺在病床上,听着简青洲匯报浮生园的现况。
  一开始一天可以有一百位,从戏台往下看,满满都是人。到后来一天八十、一天六十慢慢往下滑……最后,一个月可能还不满一百位。
  简青洲尝试做了很多改变,换了新剧本、换了新的人、尝试到不同的地方巡演……
  可离开的操偶师越来越多,来的人越来越少。
  一直到傅东弥开始投资,情况又开始转变。
  但明明浮生园刚拿了钱,生意也蒸蒸日上,却在此时突然说不做了。
  许嘉怡再三反覆询问简青洲,就怕他真的没想好事情:「青洲,你真的要关掉浮生园么?」
  「嗯,姨娘,我真的想好了。」简青洲正在整理等一下操偶用的丝线。
  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场表演。
  他想了许久,浮生园生意不好,不只是因为操偶师的因素。这些年浦杨变化太大了,许多新潮流行的东西都传进来,他试着做过很多改变,却都不敌大环境。
  他喜欢操偶,但他知道自己也只适合操偶。操持生意这事情,他做不来。
  让浮生园继续存在,是父亲的意志。简青洲选择接浮生园,也是为了父亲。
  如今父亲过世,一切便不重要了。
  「你想好就好了。」许嘉怡知道简青洲努力撑着浮生园,甚至一度因此而累倒。
  她也知道这人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永久,她只是觉得简青山走了,浮生园也关了,曾经的人只剩下一个墓碑,曾经的戏台也只剩下一片门牌,令人不胜唏嘘。
  「谢谢姨娘……」简青洲看着许嘉怡,父亲过世的消息还是让姨娘受到了打击,这几天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,瞬间老了许多。
  「这没什么,我就是觉得,唉。」许嘉怡眼角变红,「觉得不捨罢了。」毕竟是陪伴了她这么久的地方,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。那承载的不只是一个戏团,也是她的青春,她的家。
  简青洲没有告诉姨娘事情的真相,母亲死后,姨娘一直充当着他母亲的角色,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。还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其它姨娘代替他母亲,而跟简青山放弃了娶她为妻子的事情。
  父亲真实的所作所为,就让他一人知道就好。
  简青洲伸出双手,拥抱住许嘉怡:「谢谢……娘亲,总是包容我的任性。」
  听见了简青洲喊着娘亲,许嘉怡都觉得不可思议,她抬起头再度询问:「青、青洲,你刚刚说什么呢?」
  「我说娘亲,谢谢您。」简青洲笑了一下,不厌其烦地再讲了一次:「您若是爱听,我可以叫好几次娘亲。」
  「青洲……呜呜呜……」许嘉怡捏了自己的脸颊,确认自己不是在作梦,眼睛飘出了感动的泪水。她等了二十年,终于听到简青洲喊了她娘亲……
  简青洲轻轻安抚着许嘉怡,「娘亲您别哭,你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好看。」
  许嘉怡拿着帕子擦了眼角的泪水,今天这是怎么了?不过是被叫个娘亲,就满足了?
  「跟你父亲一样油嘴滑舌!」
  简青洲扯了扯嘴角,「是、是、是。」
  许嘉怡再次抱紧简青洲后,不捨地松开了双手,她知道迟早该放简青洲一人走自己的路。
  她催促道:「你快点上台吧,所有观眾都等着呢。」仔细一看,她的儿子又长大了,现在抱他,都得抬头才能与他平视,不像以前还是个娃娃爱哭呢。
  「知道了、知道了。」简青洲从靛蓝色金丝的锦囊里掏出丝线,准备走上台:「娘亲,别唸叨了,以后还有得你念呢。」
  简青洲一手翻开布帘,却突然被按下。
  「青洲,是我。」傅东弥偷偷地来到了台前,「我有问题要问你。」
  「东弥……怎么了?」他记得他们已经讨论好了浮生园的归处,难道傅东弥怕他反悔了?
  「你还没告诉我,要怎么赔偿我。」傅东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简青洲,简青洲没有拒绝。
  两人都心照不宣,谁也没有动。
  简青洲微微脸红:「早就想好怎么赔偿你了……上台的时候回答你。」
  §
  啪啪啪——
  台下的鼓掌连绵不绝地拍响,简青洲来回横扫,好多人都来了。
  常常来看戏的黄伯伯、不戴眼镜看不见舞台在演什么的刘奶奶、最近大改造后,很爱来看戏的何贵妇、之前认识的朋友路遥、以前待在浮生园的操偶师阿辉、阿东、纯真、简家的堂兄弟姊妹。
  还有……傅东弥。
  「很谢谢各位百忙之中,在今天这样的好天气,选择来到浮生园看傀儡戏。」明明已经演练了很多次,简青洲还是不自觉地手抖,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,站在戏台前,深深对着所有人一鞠躬。
  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站在戏台前,也是这般紧张。
  简青洲深吸了一口气,开始提着木偶作戏。
  他的手指灵活,如翩翩起舞的蝴蝶,穿梭在丝线期间,木偶被他提动时栩栩如生,时而高兴、时而难过,时而生气,就像这浮生一样,有酸、有甜、有苦、有辣。
  眾人纷纷忘记了呼吸,屏气凝神观看着简青洲带来的傀儡戏。
  直到简青洲放下了木偶,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戏里,无法自拔。
  隔了几秒,不知哪个人声音不算宏亮,甚至有点沙哑,却率先喊了一声「好」——
  简青洲获得了一片满堂喝采。
  他将木偶抱在手上,站在戏台前,再度向所有看客们,一鞠躬。
  「二十多年前,父亲因战事将浮生园牵至浦杨,这一做便做了二十多年。我在这里出生、长大,浮生园也是我的另一个家。」
  「后来父亲身子不好,将浮生园交接给我,但这几年生意却越来越差,我试了很多方法,却没有好转。我时常想,是否要停掉傀儡戏?」
  「这时很多人都鼓励我,希望我继续做下去,我也承着父亲的想法,让浮生园继续延续下来。」
  「就在上个月,我的父亲简青山,在病床上逝世了。我开始思考着,是否还要继续做浮生园?」
  简青洲紧紧抱着手里的木偶,表情变得难过:「我好像顿时失去了父亲,也失去了目标。」
  「或许对有些人来说,我选择收掉了浮生园,是违背了父亲的意志。大家可能会觉得,我是不是不爱傀儡了?」
  「但是,相反地,其实我很爱操偶,很喜欢傀儡戏。正因为我还爱着它,我才选择收起来。」
  傅东弥当时听到他要收起来,也表示不敢置信,甚至说愿意再投钱帮忙。傅东弥不希望简青洲把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,也不希望他放弃操偶。
  简青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:「维持浮生园对我来说太难了,我与娘亲每天看着帐本发愁,这几个月虽然获得了一些资助,但还不能完全解决未来的财务状况。」
  即便有了钱,却不是长久之计。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很多尝试,试图让浮生园起死回生。
  「我想着,是时候该收掉浮生园了。」
  「虽然很难过,也很不捨,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各位看官们来看戏,总有散场的时候,现在浮生园也是。」
  「真的很谢谢你们,很感谢你们愿意来看浮生园最后一场戏。」
  简青洲最后一次鞠躬,再抬起头,已经泪流满面:
  「我有一个木偶,从小陪伴着我长大,陪我玩,陪我度过了每个孤独的时刻。虽然它后来消失了,但我还记得那些陪伴我的时光,我永远爱『他』。」
  「最后,我想说,即使浮生园不在了,浮生园的傀儡戏也会与美好的时光一样,永远在你们心中。」
  傅东弥凝望着简青洲,伸出手摩娑着被简青洲抚摸过,后来被他绑成同心结的丝线。
  曾经,他是仇恨的傀儡,而现在,永远是简青洲的傀儡——
  只为简青洲一人跳动。
  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