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2章
  慕容羽匆匆转身,在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抹了把眼泪,而后伏在他耳边,如实道:“跳下来的。”
  “咳咳”,墨玉笙咳了两声,像是在轻笑,又像是在咳血。
  他顿了顿,道:“傻子,还真是傻子。”
  他大概用尽了全身气力,话说完后便再没了响动。
  慕容羽僵在一旁,一双手在虚空中来来回回,硬是没敢下手——准确地来说,是无处下手。
  墨玉笙伤得极重,外伤,内伤,大大小小加起来数十处,也就是沾了五感渐失的光,他还能留着一口气,寻常人怕是等不到血尽而亡,早就被痛死了。
  终于,慕容羽咬了咬牙,挑了两处血印子浅薄的地方下手,将墨玉笙扶起身来,捏着他的下巴,塞入一粒护心丸,又将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度了过去。
  可墨玉笙实在是太虚弱了,直到慕容羽将全部真气度完,他的身体也还是冰冷的,仿佛永远都暖不过来了。
  慕容羽将他揽在怀里,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,失声痛哭。
  刚哭了两声,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哭坟啊……我还没死……”
  慕容羽抽了口气,将他揽得更紧了。
  墨玉笙嫌弃地推了他一把,可惜力气太弱,跟蚊虫叮咬没什么两样。
  “我……名花有主的人……你可别……趁人之危……”
  声音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咽气,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炸毛。
  可慕容羽却觉着这是世间能与细雨兄说话声平齐的,最美的声音。
  生平第一次,他觉着,墨玉笙这张烂嘴也没那么讨人嫌。
  慕容羽在心底道:“日后你想怎么说,便怎么说,嘴巴再毒,我也决计不与你计较。”
  他脱下外袍将墨玉笙裹好,挪到背上,背着他穿越长长的甬道,边不住地说道:“子游,你别死,我现在就带你出去……去找他……”
  墨玉笙伏在慕容羽的肩上,张了张嘴,似乎是说了些什么,可惜气息太弱,慕容羽只得停下步子,贴了上去,问道:“你要说什么?”
  墨玉笙喘了几口气,又攒了些气力,开口道:“找人……把……消息递出去……就说……孙三已死!”
  慕容羽:“好!”
  边应着,边加快了脚步。
  不多时,两人来到崖底。
  慕容羽一声哨响,那吃人的藤蔓从天而降,在两人面前圈成个脚踏,乖顺地就像只家养的猫咪,全然没了先前的凶残。
  慕容羽没有细说,墨玉笙大约也能想明白,他流失的那些真气都去了哪里。
  这比毒蛇还毒的藤蔓差点要去了自己半条命,慕容羽驯服它,想必是吃尽了苦头。
  两人被藤蔓送上了崖岸。
  天空下起了雨,像针尖一样,刺穿荒野。
  索性雨并不大,还没来得及抚平大地的痕迹,两人沿着来时的足迹,一路折返回竹林。
  雨落纷纷,结成水洼,像碎瓷似的,散落在这茫茫荒野。
  慕容羽驮着墨玉笙,像匹骡子,在这碎瓷间穿行。
  他经历了一番恶斗,又将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度给了墨玉笙,此刻筋疲力竭,内里空空,雨再大些怕是都能将他给冲跑。
  他就地拾了根木棍,撕下一角衣料缠于掌间,像个乞丐一样拄着拐杖,一步一个脚印。
  两人的重量压着足底,每一步都深陷在潮湿松软的泥土里,几乎没过半个脚踝。
  他破烂的衣摆扫过泥泞,满是污浊,泥水滴答了一路,在错落的水洼间,激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波纹。
  这个在京城养尊处优,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足不踏四季尘的翩翩公子,将他最初的与最后的落魄都给了背后的那个人。
  给得心甘情愿,无怨无悔。
  雨停。
  西边的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几缕斜阳自那缝隙间倾泻了下来。
  慕容羽抬头看了眼镶金的天边,停下脚步,侧了侧身。
  “子游,天晴了。”
  墨玉笙睁开眼,斜阳照进了他的眼底。
  两人沉默地看着夕阳,谁都没有说话。
  墨玉笙抬手在衣袖里慢吞吞地摸索了一阵,掏出副黢黑黢黑的扇骨,有气无力地垂到慕容羽跟前。
  “这个还你。”
  扇骨被夕阳着了色,看上去倒是顺眼了许多。
  慕容羽眼眶微红,哽咽了一下,故作嫌弃地说道:“你给我这个做什么?”
  边说,边还是乖乖伸手接了下来。
  墨玉笙笑笑,“算是物归原主了。”
  慕容羽:“破成了这副样子,怎么算是物归原主?”
  墨玉笙闭上了眼,细声地说道:“那年在淮安……”
  “南京。”
  慕容羽似乎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,截口道。
  墨玉笙稍稍停顿,在混沌的意识里兜了一圈,接口道:“那年在南京街头,你我打赌,你耍诈,侥幸赢了我,将我手中的羽扇讨了去。”
  慕容羽苍白地辩解道:“我何时耍诈?你自己贪杯误了时辰让我捷足先登擒了秦安那飞贼……不过——”
  他话锋一转,“贼是我抓的,便宜可都是你占的。梁家大小姐可是邀了你夜游秦淮,共度春宵……”
  墨玉笙咳了两声,别扭道:“陈年旧事,提他作什么……”
  慕容羽善解人意地笑笑,“也对,我与你说这些干嘛。你给我好好活着,别咽气。等伤好了去寻副新的赔给我。要一模一样的,少根羽毛都不行……否则……别怪我嘴碎,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给你抖出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