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  常山不多问,动作轻柔而仔细,保鲜膜“撕拉”的响声在浴室里回荡。
  那胳膊很瘦、很白,像透过放大镜看一根刚破壳的豆芽茎。显得那根连接心脏的静脉导管过于厚重,不近人情。
  丁川崎大概无法忍受这种沉默,有他在的场合不该有下沉的气氛。
  他明明在恐惧着什么,嘴上却喋喋不休:“你别介意哈,谢谢你好心帮我,那个、我刚刚只是有点被吓到了——其实也不关你的事,就是、就是……化疗你懂吧,头发会掉的,皮肤也粗糙,咳、总之不太好看……”
  “你很漂亮,”常山把裹好的保鲜膜扯断,出声打断他,“很可爱。很帅气。”
  丁川崎吐到一半的话悉数咽回去,太过猝不及防导致喉咙里挤出一声细小的“咕”,类似呜咽的气音。
  “真、真的?”
  他缓缓转过身来,缓缓放下挡在脸上的手,缓缓抬起头,缓缓看向常山:“这样也好看吗?”
  终于明白他那不同寻常总是好得出奇的气色从何而来。
  面颊上褪到一半的脂粉、脱妆的腮红、淋漓的脸颊,在热气里像一只正在融化的gelato冰淇淋。
  每天要赶在常山醒来前上妆,躺下时背对背。
  他其实有憔悴的皮肤,苍白的嘴唇。
  他的目光在狭小的浴室里四处逃窜,像迟交了作业等待老师审阅的学生。
  常山生出一股想要抬手掐掐他脸蛋的冲动,但忍住了,笑着说:“好看的。”
  丁川崎眼睛一下就亮了,又扒开隐匿在大腿内侧的伤口给他看:“这样也好看吗?”
  一手长的手术疤痕,嵌在花白的大腿肉上。
  常山快速扫了一眼,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,脸发烫,移开视线,说:“好看的。”
  说完匆匆转身退出浴室。
  坐回懒人沙发继续整理照片。常山心下郁闷,暗骂自己一声变态,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小个瞬间,想要拍下一丝不挂的丁川崎。甚至觉得那隐秘的伤疤和脆弱的身躯都是值得纪念的。
  被他夸完的小丁显然心情大好,在浴室里哼着歌把澡洗完了。出来时还是把假发戴上,浴巾盖住半张脸擦水,迟来的脸红羞涩,视线躲避着常山,催促他赶紧去洗澡。
  等常山洗完澡再出来,他已经把床头柜的灯灭了,缩在角落里睡着了。
  常山也关掉笔电挨着他睡下。
  为了面对墙壁,丁川崎舍弃了床铺上临窗的那一块风水宝地,便宜了常山一轮皎洁月光。
  盯着远方领主宫高高的塔尖入眠,梦里好像看到了丁川崎。
  情景是去日间门诊探望刘叔。丁川崎在梦里充当一个配角,头顶的输液架上挂满吊瓶,接连不断的化学药物从picc输进去,难受了就蹭起来扒着垃圾桶呕吐,吐完又睡下去。
  隐隐约约难受的哼唧声,让给刘叔削苹果的常山忍不住看一眼,再看一眼。
  没来得及上前关切就醒过来了。发现身旁的丁川崎已经坐起身来,背靠着床板,脑袋垂得很低。
  他那侧的床头灯摁亮了,彩色的琉璃灯罩折射出斑斓的光芒,水波一样在丁川崎脸上流淌。常山瞧见他紧咬的嘴唇和汗涔涔的脸。
  常山坐起身来。丁川崎发现他醒了,先他一步开口:“晚上偶尔会痛的,现阶段还可以忍受,吃了止疼片就好了。”
  他的语调平静祥和。有风拂过,小阳台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当响了两声。
  “真的不要紧吗?”常山问,“你的身体状况不来意大利会不会好受一点?”
  “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主治医生给我开的证明哎,你怎么能跟他一样扫兴啊?”
  丁川崎满脸不高兴。奈何大半夜不能高声喧哗,他压低声音瘪着嘴白常山一眼:“小心我以后变成鬼天天晚上站在你们床头唱歌。”
  常山不喜欢他用这种话题当调侃,皱着眉提醒他:“以后不舒服可以把我喊醒。”
  “没那么严重,放轻松嘛,”丁川崎拍拍自己的胸脯,“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。”
  丁川崎说完这句,拉着常山重新躺下,阖眼前瞄了眼窗外的夜景,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:“睡觉睡觉,明天去锡耶纳。”
  琉璃灯熄灭前的最后一点光亮照在摊开的书页上,一本随手从书柜里翻来的《加缪手记》。
  窗外是佛罗伦萨,桌上是死。
  而身侧的丁川崎又陷入梦乡。
  做个好梦吧,亲爱的川崎。
  第4章
  他们选择自驾去锡耶纳,主要逛逛皮恩扎小镇和奥尔恰山谷,租一辆老爷车随走随停。
  蒙着晨雾出发,再顶着晚霞归来。
  建立在山坡上的小镇整体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那不勒斯黄。
  蜿蜒的青石板路、错落的石阶、中世纪的小酒窗。
  丁川崎吃着手工冰淇淋,蹲在地上逗弄一只晒太阳的胖橘猫。
  周遭的窗台和石阶上摆满盛放的花草,风车茉莉、晚香玉和非洲菊等等,奥尔恰山谷的风吹来,街巷溢满植物和托斯卡纳红酒的迷醉气息。
  他瞒不下自己要化妆才能拥有好气色的事实,索性放得更开,打上更鲜艳的唇彩,穿花哨的亚麻衬衣,戴一顶宽檐的编织草帽。
  橘猫餍足,蹲坐在他的脚旁,抻长了脖子用头顶蹭他的脸。
  常山在这里拍下此行最满意的第二张照片。